当第一声蝉鸣撞碎玻璃窗的晨雾,我便知道,童年又从井水里浮出来了。它光着脚丫,踩着井台青苔的滑腻,把西瓜浸在凉丝丝的水纹里,等暮色漫过晾衣绳时,将整个夏天的秘密都藏进竹床的褶皱。
老槐树的荫凉是座移动的城堡。我们用麦秸编成草帽,把玻璃弹珠藏在树洞深处,看蚂蚁搬运槐花蜜的队伍在树皮上蜿蜒。蝉蜕像空荡荡的琉璃盏,挂在枝桠间摇晃,盛着去年未喝完的露水。当卖冰棍的自行车摇响铜铃,我们便掏出攒了半月的钢镚儿,看白霜顺着木箱裂缝爬上指尖,融化成蝴蝶形状的甜。
河湾是夏天的魔法口袋。脱下的布鞋在芦苇丛里排成雁阵,裤脚卷到膝盖的男孩们,像一群扑向月亮的青蛙。河水漫过脚背时,凉意顺着趾缝攀上脊梁,惊得水蜘蛛在荷叶上跳起圆舞曲。我们用柳枝圈成皇冠,把捉来的蝌蚪养在搪瓷缸里,看它们在月光下长出后腿,像一封封未拆封的信,写着关于陆地的谜语。
黄昏的晒谷场是金色的棋盘。麦粒在竹匾里翻滚,扬起细碎的金粉,落在奶奶的蓝布头巾上。她摇着蒲扇驱赶蚊蚋,蒲扇边缘的破洞,是岁月咬出的月牙。我们躺在草席上数星星,流星划过时,便争着许愿要永远不长大。萤火虫提着灯笼巡游,它们的微光落进眼睛,化作银河里永不熄灭的星子。
雷雨是夏天的暴脾气诗人。乌云压低帽檐的瞬间,我们抱着铁皮罐头在屋檐下接雨。雨滴敲打铁皮的声音,像谁在弹奏生锈的钢琴。水洼里漂浮的纸船,载着用蜡笔写的愿望,晃晃悠悠驶向排水沟的尽头。雨停后,蜗牛在砖墙上留下银亮的轨迹,蚯蚓在泥土里写无人能懂的密码,而我们的赤脚,早已在泥浆里踩出歪歪扭扭的诗行。
当最后一只蝉停止吟唱,当晒谷场的麦垛变成金黄的坟冢,当井水不再沁出西瓜的甜香,我才惊觉,那些被蝉鸣织就的夏日锦缎,早已悄悄裹走了我的童年。如今每当我听见蝉声撕开暑气,仍会下意识地摸向后背——仿佛那里还停留着蜻蜓落下的轻吻,还粘着那年夏天未干的露水。(骆兰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