稻浪褪去金甲时,大地便露出深褐的肌理。那些被烈日晒裂的田垄,此刻正蜿蜒成老农掌心的纹路,每一道沟壑里都蓄着未落的雨,每一粒泥土都裹着未诉的往事。
镰刀游走处,稻穗纷纷垂首。它们不是臣服,是向孕育自己的土地行最后的跪礼。谷粒坠地的声响,惊醒了沉睡在秸秆里的蝉蜕,那些空荡的琉璃壳,在秋风中轻轻摇晃,倒映着整个童年的天空。
打谷场是秋日的陶轮。石磙碾过,稻秆便化作大地新生的胎记。风车转动时,谷壳与秕谷在空中分道扬镳,如同命运抛向不同方向的碎银。我们蹲在草垛旁,看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,它们的喙尖沾着阳光,像撒落人间的星子。
地窖深处,时间正在发酵。萝卜缨在陶罐里舒展成绿色的云,白菜裹着草绳沉睡,苹果的甜香与辣椒的辛烈在黑暗中私语。祖母的酱缸最是神秘,表层凝结的冰晶下,酱色正悄然酝酿着更深的琥珀——那是时光沉淀的秘方,是岁月熬煮的膏药。
河滩上,芦苇白了头。它们的絮语飘向远方,落在异乡人的衣襟上,化作游子思乡时睫毛上的霜。我们折下芦苇杆,做成横笛,吹出的曲调总带着潮湿的尾音,像未写完的家书,被秋风一页页撕碎,撒向粼粼的波光。
暮色四合时,炊烟从村口升起。它们是大地吐出的叹息,是柴垛燃烧的魂灵,是母亲站在灶台前,用铁锅炒出的第一缕香气。这香气攀着烟囱向上,在云层下凝成永不消散的乡愁,而我们的影子,正被夕阳拉得很长,很长,像一根无形的线,系着漂泊的舟楫,系着归巢的倦鸟,系着所有在秋风中飘零的,未完的故事。(骆兰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