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姥姥的锄头已叩响土地。铁器与泥土相撞的闷响,惊醒了沉睡的蚯蚓,它们扭动着钻出地面,在湿润的土垄间写下蜿蜒的草书。我挎着竹篮跟在后头,指尖沾着草叶上的露,凉得像姥姥年轻时绣花针的触感。
姥姥的锄头是活的。它时而轻抚过翻新的土壤,将板结的土块揉碎成细沙;时而猛然凿下,斩断纠缠的草根,动作里带着三十年农妇的利落。我学她的样子挥动小铲,却总把蚯蚓切成两段。"它们会变成两条的。"姥姥笑着用沾满泥的手指点我的鼻尖,皱纹里漾开的笑意,比她头上的蓝布头巾还要柔软。
正午的日头把菜畦晒出油光。姥姥支起竹棚,用井水浸湿的草帘搭成凉亭。我们坐在马扎上啃黄瓜,清甜的汁水顺着指缝滴落,在晒得发烫的泥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。姥姥教我辨认菜苗:"这是茄子的小紫花,那是豆角的白蝶须。"她的声音混着蝉鸣,在蒸腾的热气里浮沉,像一尾游进记忆深处的鱼。
暮色漫过田埂时,姥姥开始给番茄搭架。竹竿插入土中的闷响,惊飞了菜畦里的纺织娘。她用麻绳将枝条轻轻绑缚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给婴儿裹襁褓。"植物也晓得疼呢。"她喃喃道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晚霞的余晖。我忽然发现,她的背比去年更弯了,像一张被岁月拉满的弓。
秋分前夜,姥姥在院中晒辣椒。火红的串儿挂满屋檐,像一串串燃烧的省略号,等待冬天来续写故事。她教我串辣椒时,手指被辣得通红,却笑着说这是"土地给的胭脂"。月光爬上她的银发,将那些细碎的白染成淡蓝,而她哼的东北小调,正随着辣椒串轻轻摇晃,惊落了瓦当上的薄霜。
如今我站在异乡的阳台上,看盆栽的番茄结出歪扭的果实,总想起姥姥布满老茧的手掌。那些与她共耕的日子,早已化作我血脉里的年轮——当春风再次吹绿北方原野时,我掌心的纹路里,依然流淌着故乡泥土的芬芳。(骆兰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