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摊开手掌时,那些交错的纹路会突然苏醒。那不是相书里说的命运线,是经年累月被砂石磨出来的沟壑,是农药与树汁浸染的印记,像黄土地裂开的缝隙,记录着三十年与命运较劲的年轮。他毕业证上的钢印早已模糊,可掌心的沟壑始终清晰如碑文。
石屑里的星光
1996年春寒料峭时,父亲在镇上石材厂领到第一把錾子。青石板上飞溅的火星是他见过的唯一烟花,虎口震裂的血痕混着石粉结成深褐色的痂。有次我蹲在车间角落看他雕石狮子,鬃毛的弧度突然在他手下活过来,而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灰白。那些年家里窗台上总摆着边角料刻的小动物,后来我才懂,他不仅用蛮力凿开了养家的路,更用碎屑里的微光教我读懂坚持。
盛夏午后,他总爱把工作服浸在井水里降温。拧干时我见过他手心的水泡连着皮撕开,血丝在粗布上洇成淡红的云。但他从不让母亲看见这些,只说是石粉染的色。有年除夕守岁,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个温润的玉兔镇纸——原来是用废料偷磨了半年。月光照着他指甲残缺的右手,那些伤痕突然都有了形状。
嫁接的春天
千禧年的果树苗在父亲手里学会分身术。他弓着腰给苹果树做舌接,嫁接刀划过树皮的沙响,像在给土地念一首安神的童谣。暑假清晨五点的露珠最重,我跟着他背喷雾器穿梭在苹果树林里,药雾在朝阳里织成金纱,他手指关节背面的皱纹比树皮的裂纹更深。
第一茬苹果成熟时,我发现父亲的小指伸不直了。那是某次拉防鸟网被钢丝割伤,他自己用烧红的缝衣针烙住了伤口。"果树比人皮实",他说话时正用树剪修枝,厚茧卡在弹簧处发出咯吱响。最难忘那年虫灾,他连夜用毛笔蘸着蒜水点涂虫卵,月光下那双手像两截老树根,却托起了整个果园的秋天。
温室的逆袭
我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到的同月,父亲在承包地里支起第一座塑料大棚。他戴着老花镜研究补光灯的安装角度时,手上的冻疮疤还泛着紫红。春节回家掀开棉帘,草莓的甜香混着暖气扑面而来,他蹲在垄间摘除老叶,指关节蹭过地膜发出沙沙声。
去年寄来的蓝莓还带着大棚的晨露,泡沫箱里垫着的旧报纸上,有他画的红圈标记着最佳采摘日。视频通话时他总把手机凑近新芽,镜头扫过的手背青筋盘结如葡萄藤。有次我发现他偷偷在棚里装了补光定时器——用胶布缠着的开关上,还粘着片创可贴。
如今快递单上父亲的名字上总是洇着水痕,或许是他打包时滴落的汗水。那些跨越二百公里而来的鲜果,每个都带着他掌心沟壑的弧度。
昨夜视频时,他忽然举起结满水珠的大樱桃树枝给我看,镜头扫过那双皲裂的手,我突然听见三十年前石材厂的凿击声正穿过岁月,轻轻叩打着我城市公寓的窗棂。该回去看看了,去看看那双永远在创造奇迹的手,去丈量那些沟壑里沉淀的,比海更深的沉默的爱。(张建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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