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春的无锡城浸润在细密的烟雨中,青砖墙外忽地跃出一树明晃晃的白。钱钟书故居的玉兰开得恣意,六瓣冰绡在黛色檐角间舒展,仿佛有人将宣纸揉碎抛向半空,却让这些素笺得了灵性,在春风里簌簌翻动书页。
玉兰树下曾摆着张榉木棋桌。少年钱钟书与杨绛对弈时,总爱把新得的奇思藏在棋子间。花瓣飘落棋盘,他便用手指蘸着花露,在石桌上勾勒《围城》里的妙喻。八十年代重修故居时,工人在砖缝里发现几枚褪色的白玉兰瓣,夹着半片泛黄的棋谱,墨迹洇染处依稀可见"绛"字,何其浪漫。
"翠条多力引风长,点破银花玉雪香。
韵友自知人意好,隔帘轻解白霓裳。" 藏书楼的雕花窗棂外,玉兰枝桠探进满室墨香。杨绛曾说钱先生读书时"像株吸饱了月光的玉兰",通体透着温润的明澈。那些被蠹鱼啃噬的典籍里,他总能从夹缝处掘出思想的清泉。暮春午后,他会把新译的雪莱诗句别在玉兰枝头,待风起时看素笺与飞花共舞,恍若《管锥编》里那些跨越时空的文字唱和。
最动人的是东厢房檐角那株并蒂玉兰。特殊年月里,夫妇俩常在树下相携而立,杨绛的白围巾与玉兰花影难分彼此。有人见过他们用落花在青砖地上排《槐聚诗存》的残句,字字浸着玉兰清芬。如今双树已亭亭如盖,春深时白花满枝,恰似钱先生赠杨绛那句"缬眼容光忆见初,蔷薇新瓣浸醍醐",在岁月里酿成了琥珀。
"但有一枝堪比玉,何须九畹始征兰。" 暮色漫过青石阶,玉兰的暗香在故居廊柱间流转。厢房窗纸透出昏黄光晕,恍惚仍见清瘦的身影伏案疾书,满地落花被穿堂风卷起,化作《谈艺录》里翩跹的注脚。这满庭玉兰原是钱先生留在人间的另一部著作,以花叶为笺,写尽通博与深情。 (景世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