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混凝土中的星光

2025-02-25 17:10:51   来源:中华网

中江市中级法院三楼东侧的审判庭里,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。方立山摘下老花镜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判决书上的铅字在台灯下泛着冷光,"驳回上诉"四个字像四枚生锈的铁钉,扎进他从业三十三年的法官生涯。

"方庭长,原告律师申请延期审理的请求......"书记员小周抱着卷宗站在门口,声音被窗外的蝉鸣切得断断续续。方立山望着玻璃幕墙外那片未完工的钢筋森林,世纪新城项目的塔吊在暮色中静默如碑。三天前,那个叫陈大勇的农民工就是从其中一座塔吊坠落的。

急诊室的消毒水味道突然在鼻腔复苏。当时他正陪着当事人做伤情鉴定,抢救床的轮子碾过走廊瓷砖的声响像钝刀划过神经。陈大勇的工装裤上沾着水泥浆,安全帽裂成两半,露出里面手写的名牌——"川渝劳务,陈大勇,43岁"。

"根据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第十一条......"方立山的钢笔在判决书草稿上洇出墨点。被告席上开发商律师胸前的金质徽章闪过冷光,让他想起上周在工地取证时,包工头老赵悄悄塞来的牛皮纸袋。那叠钞票的厚度,恰好等于陈大勇家属主张的死亡赔偿金数额。

林月佳把电动车锁在法院后巷的梧桐树上时,裤脚沾满了建筑工地的红泥。三天来她跑遍了世纪新城的七个标段,终于在3号塔吊底部发现裂缝状的水渍痕迹。混凝土试块检测报告此刻正躺在她褪色的帆布包里,像块烧红的铁。

"审判长,我方申请重新鉴定施工安全记录。"她站在辩护席上,黑色职业装下露出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。旁听席最后一排,陈大勇的妻子攥着八岁女儿的作业本,本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"我的爸爸是盖楼英雄"。

方立山注意到被告席的异常骚动。开发商代表正在用手机发送信息,屏幕蓝光映出他额角的冷汗。审判庭顶部的国徽突然变得沉重,压得老法官的肩周炎又犯了。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西北基层法庭,那个大雪封山的早晨,他骑着自行车给牧区送去离婚判决书,车筐里还装着当事人塞给他的烤馕。

"现在休庭。"法槌落下的瞬间,林月佳看见老法官扶住审判台的手背上凸起青筋。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,她听见开发商律师在打电话:"让质检站的老王把原始记录......"后面的话被消防门的闭合声切断。

暴雨来临时,方立山正在档案室翻阅三年前的工程招标文件。潮湿的空气让他的风湿性关节炎钻心地疼。泛黄的纸页间,某家建筑公司的资质证明复印件存在明显PS痕迹。他摸出手机,相册里存着林月佳偷偷传给他的混凝土样本照片——28天抗压强度检测值,比合格标准低了整整8兆帕。

林月佳踩着积水跑进市档案馆时,发现3号阅览室的日光灯管在诡异地闪烁。档案员递来的1998年云州建筑年鉴散发着霉味,当她翻到"优质工程表彰名录"那页,手指突然触到某种粘稠的液体——有人提前涂掉了世纪新城承建商的获奖记录。

"姑娘,这页之前被借阅过三次。"老档案员推了推缠着胶布的眼镜。借阅登记表上三个不同的签名却带着相同的运笔习惯,最后一栏的日期恰好是陈大勇坠亡次日。窗外惊雷炸响,玻璃窗上的雨痕像无数道裂开的混凝土缝隙。

与此同时,方立山正站在云州大桥的检修通道里。手电筒光束扫过桥墩时,成片的蜂窝状孔洞让他想起尸检报告中陈大勇的肺部CT影像。三十米高处,狂风裹着雨滴抽打安全绳,他颤抖着掏出取样刀,却发现钢筋表面的红锈早已被人刷上新漆。

"方庭长,质检站的原始记录找到了!"书记员小周的电话伴着电流杂音传来,"但他们的数据库显示..."通话突然中断前的最后半句话,让老法官差点失足滑落——那批混凝土的氯离子含量超标四倍。

林月佳蜷缩在律所储藏室的折叠床上,手机屏幕映亮助学贷款合同的电子存档。2013年9月的那张汇款单扫描件上,汇款人姓名栏赫然写着"陈素芳",正是她大二那年因车祸去世的山区代课老师。

记忆中的栀子花香突然变得刺鼻。那年她举着录取通知书跪在县教育局门口,是陈老师把裹着蓝印花布的三万块钱塞进她怀里。"我们山沟里该出个女律师",老师手腕上的癌变淤青在阳光下像朵枯萎的紫荆花。

帆布包内侧忽然传来纸张摩擦声。她摸出那张匿名恐吓信,浸水字迹在台灯下显出新轮廓:"城南福利院"。陈大勇女儿的照片从卷宗里滑落,孩子校服上的编号与当年陈老师资助的孤儿院编码完全一致。

方立山在病床上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惊醒时,闻到了戈壁滩特有的沙棘果香气。1995年的暴风雪夜在镇痛剂作用下变得清晰:哈萨克族妇女阿依古丽接过离婚判决书时,将滚烫的奶茶倒进他冻裂的搪瓷缸。奶茶里沉着的三颗巴旦木,是当地代表最高敬意的待客之礼。

"法官同志,"她丈夫用生硬的汉语说,"羊群分得公平。"毡房外三百头牲畜正在法律文书规定的界限两侧安静反刍,这个场景后来化作他办公室墙上那幅《草原法槌》油画。此刻监护仪跳动的绿光,与当年马灯里摇曳的火苗渐渐重叠。

护士突然推门而入:"有位林律师在ICU外等了一整夜。"他这才发现手里攥着的不是呼吸面罩,而是陈大勇案发现场找到的半截安全绳。尼龙纤维断裂处的磨痕,与三十年前牧区那根断掉的套马索惊人相似。

当方立山撑着拐杖走进法庭时,旁听席上的农民工们纷纷起身。他们安全帽上的夜光条在昏暗空间里连成星河,陈大勇女儿举着的作业本在这些人造星光中微微发亮。

"现在宣读补充证据。"林月佳的声音穿透被告席的骚动。全息投影将篡改过的质检报告与原文件重叠展示,缺失的公章在紫外线照射下显现出财政局局长的小舅子的指纹。开发商律师试图撕毁材料时,纸页间突然飘落陈老师生前资助的173个贫困生照片。

方立山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被告席后的国徽上。他想起二十年前牧民们按在判决书上的朱砂手印,此刻正化作原告席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指纹。闭庭前他特意摸了摸审判台边缘——那里有他年轻时刻下的天平图案,如今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。

三个月后,世纪新城拆除现场。林月佳看着陈大勇的女儿将混凝土碎块放进玻璃罐,孩子突然指着钢筋断面喊:"阿姨看,星星!"氧化铁结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,仿佛将那个雨夜农民工们安全帽上的星河永远封存在了废墟之中。(江苏大学 王璐)